前段时间熬夜看完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的确印证了陈丹青老师的那句“俄罗斯人个个天生就是作家”。整本书作者运用了一种复调式的写作方式,把一个巨大的历史命题分散到了亲历者的日常诉说之中,非但没有削弱这个议题背后的厚重感,反而通过一种密度极高、渗透般的讲述完成了对于一个时代的回眸。就像作者自己说的,“这是把灾难驱赶到习惯思维的范围中,并且说出或猜出某些真谛的唯一方法。”因为“被狭小的空间所吸引”,所以相信“在一个人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故事来自于《狡猾的无知和由此产生的另类生活》这篇讲述,颇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一个叫伊莲娜的女人,有丈夫,还有三个孩子,但她爱上了一名囚犯,而且还是终身犯,因为极其残忍的杀人行为被判处无期徒刑,她却毅然为他而抛弃了一切:丈夫、孩子和家庭。这个故事后来被一位俄罗斯女导演拍成了纪录片《苦难》。只可惜我没能在网上搜到任何相关的资料。说回故事本身,我从伊莲娜身上读出了一种极其自我理想主义的状态,一种奋不顾身到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献出自己的追求,这太傲慢了。她身上没有温顺的地方,总有其他某种力量。仿佛是魔鬼在怂恿她。
似乎你经常会从俄罗斯人身上看到一种坚硬粗糙的质感,同时又带着一股天真的憨厚,甚至可以说是憨傻,这太难能可贵了。迄今为止我能够近距离正面接触到的俄罗斯人只有一个,就是在我读硕士期间所在实验室的一位 research scientist,从年龄上大抵能够推断出他是经历过改革的那段历史时期的。毫不夸张地说,他给我的印象完全符合书里所描述的那一代俄罗斯人的特点:犀利,坚韧,较真,不好相处,tough 至极。
可是啊,我真的喜欢看到这种从内到外的统一性,喜欢这种不顾一切的理想主义与天真。他们需要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思想,追求纯粹的精神自由;他们羞于启齿小市民的生活,对于蛰伏在人类本能中的巨大又阴暗的欲望只有极度模糊的认识,消费主义在他们看来是禁忌词汇。他们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去接受另一种幸福;他们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巨大。这是多么可爱啊!
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俄罗斯文学也从不是这样的。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列宾和苏里科夫的画,我更加能够深刻体会到这其中的意味。我还联想到那些自己喜欢的俄国作曲家们:老柴的恢弘大气、广袤深沉,以及无限光明;巨人拉赫玛尼诺夫那双骄傲的大手弹出的浑厚的浪漫;肖斯塔科维奇的悲情与血泪在他的室内音乐作品中竟被转化成了一种乐观的诙谐;斯特拉文斯基对音乐的拆解、重塑和对生命的叩击,以及普罗科菲耶夫那不和谐的顽皮和诡谲的激情澎湃……
再一次,你从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同时寻得了深刻的粗砺与浑厚的天真,一种“既有爱又有污秽凄苦”的特质。
另外一个在书中反复出现的词汇是“俄罗斯厨房”,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新奇的词儿。据说在十九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二十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改革思想也是从厨房出来的。作为一个在家庭封闭空间中烟火气息最为浓重的地方,最接近“生活”或者说“生存”的地方,竟能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催生出无限接近深度灵魂的对话与思维碰撞,实在是令人好奇。我在读完全书以后更倾向于认为,它只是恰好提供了一个聚集的场所,这个词的重点并不是“厨房”,而是“俄罗斯”:它可以是花园丛林,可以是图书馆电影院,但只有出现“俄罗斯式”的对谈,这种奇怪又深刻的产物才得以生根发芽。而什么又是“俄罗斯式”的对谈呢?我觉得它又再一次回到了根植于那个历史环境下,人们内心的那份渴望无限接近灵魂与自由的理想主义,一种来自于广义上知识分子奋不顾身的天真与憨傻。
苏联解体以后,那份天真或许被悄无声息地埋葬,在经历了废墟、崩塌、颠覆、推翻与重建以后,那个时代的人们被历史与时间的泥浆所包裹,幻化成了水泥中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