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盲刺客》,颇喜欢其中的一段话:猎取纪念物是一种奇特的事:现在就变成了过去,尽管现在还没有过去。有时候,你不太相信你就在场,于是就留下了个证据,或者你认为是证据的东西。描写真实的唯一方法是:假设你所写的东西永远没有人会读到。不仅别人读不到,甚至你自己后来也读不到了。否则,你便开始原谅自己。你一定要把写作看成是从右手食指流出长长的墨迹,而左手也在不断地把它擦去。
我越发地意识到这些 sparkling moment 的可贵,它或许与幸福无关,甚至与爱无关,只是在我们被动选择的必然性的生活中的一点易碎的闪光。阿伦特说,大众文化根深蒂固的难题在于普遍的不幸福。而幸福的定义是什么?这个定义背后的支撑是什么?若这种幸福是建立在内在于人类生活状况中的,带有奴役性质的物质层面上,那我宁可不要。幸福只有在生命过程的消耗和再生、痛苦和痛苦的释放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时才能获得,而生命再生与痛苦释放的支撑又从何而来?
大概绝非出于生活的必然性与物质性的那类层面,相反这种必然性与物质性是需要被打破的,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拥有恒久性的事物,而阿伦特认为,由于这种显著的恒久性,艺术品是所有有形事物中最具世界性的东西;它们的持存几乎不受自然侵蚀过程的触动,因为它们不是供生物生命使用的,对它们来说,使用决非它们的内在目的的实现,而是它们内在目的的毁灭。因此,艺术品的持存性比其他事物仅仅为了存在所需的持存性更高级,它可以跨越世代而达至永恒。
似乎世界的稳固性在艺术品的永恒中才变得一目了然,以至于关于不朽的预告——不是灵魂或生命的不朽,而是以由死者的双手创造的不朽之物——已经真正到场了。它闪耀而被看见,它发声而被听闻,它言说而被理解。
而思想,作为在创造世界方面的最高级生产活动,作为艺术品的源泉,在它自身之外既没有一个目的,也没有一个目标,它甚至不能产生结果。我觉得它因此拥有了抵抗生活内在必然性的强大武器:无用,像它所激发的艺术品一样的无用。甚至思想也不能把这些无用的成果据为己有。Morandi 说过:One can travel this world and see nothing. To achieve understanding it is necessary not to see many things, but to look hard at what you do see. 这简直就是对于物质与思想对抗的一记重击;在他的世界里,最终的胜利者不言而喻,因此即便一生仅徘徊于小小一方斗室,终日与瓶瓶罐罐和花鸟鱼虫为伴,他依旧超越了自身的限制,“好高骛远”地生产了一件又一件无用的东西,生产了与物质和理智需求无关,与人的肉体需要乃至对知识的渴求都不相干的东西,并且让思想真正成为了他艺术灵感的源泉。
这种充满力量又神秘无比的特质实在太吸引我:思考同生命本身一样无情和周而复始,思想是否有意义的问题与生命是否有意义的问题一样是无法解答之谜;思考过程如此深地弥漫于人的整个存在,以至于它的开端和终结就相应于人生命本身的开端和终结。
所以,大概阿特伍德在笔尖流淌墨迹的过程中,并不在意自己记录的是否是真实,并且她口中的“不必回看”也只是道出了创作本质的一个层面:每一束思想火花,每一次灵光乍现,都无法复制与再访,我们别无他法只得任由它自由流淌,当你试图回望,无尽的痛苦便会随之而来。
不必惋惜吧,因为在书写当下的那个时刻,思想早已经把它的全部深情与浪漫,埋在了阿特伍德的字里行间,只需相信它在那里,并且会一直在那里。